德国街头雕塑:狂欢节病毒 VS 新冠病毒。作者供图
作者 鲍菡萏
我的丈夫和公婆都是德国人,一家四口从美国飞往德国的日子,正好是武汉“封城”之日。旅途中看到消息,我蒙了。确认消息真实性后,深觉事态严重。倒不是我在当时就看透了这病毒的厉害,只知道,经济、社会代价这么惨重的决定,不会轻易作出。
之后的4个半月,我家经历了前期的意见分歧,公婆双双感染新冠病毒,再到各种节奏的重新开放。公公3月16日出现新冠症状是个巨大的转折点,全家人的思想一下子统一了。之前的一个大分歧是,婆婆催我和老公赶紧定下长周末旅行地,然后订宾馆。老公和我一直拖着不办。我们其实很想去度假,可是疫情摆在那里啊!公公婆婆觉得病毒很遥远,老公和我都觉得很近。一旦有了病例,扩散不可避免。博物馆云集的都会不敢去,去偏僻的海滩小镇,又怕自己是无症状感染者,万一害了当地人怎么办?但这个理儿跟婆婆一直说不通,只能拖。
拖来拖去,公公染上了新冠病毒。虽说居家隔离时格外注意,分楼层分卧室分卫生间,但公婆会隔着长桌子一起坐下吃面包,婆婆还是感染了。隔离的第一周,正是婆婆原定要赶我俩去旅行的那一周,好在我们都没走。公婆列出的购物清单上好长一串物品,我老公上门取清单,取现金,去超市。结算的时候,老公觉得收银员很嫌弃递过去的现金,便改用他的借记卡,等“秋后”和爸妈算总账。老一辈德国人对欠债消费,总有那么点儿心理障碍。
公公的父母健在,立马保护性隔离了,那是高龄高危人群啊!也由老公代采购。老人家其实很不自在,一下子觉得自己不独立了。这种心情我们懂,可是由不得他们了。
公公很照顾父母。十几年前买了现在住的房子,就图离父母近,便于照顾,每天上班单程要跑100公里的路也在所不惜。每周六,公公一打完网球就去看爸妈,问问冷暖,干点儿老人家干不动的活儿。这回公公感染新冠,病毒是在奥地利滑雪带回来的。但不是他觉得有症状自己要回来,而是奥地利把滑雪场都关了,清场逐客。他回家路上的那天下午,我老公还在跟我婆婆说,从奥地利回来的人不能去看望老人。婆婆觉得很奇怪:大孝子怎么可能不马上去看父母?
好在这场争论是白费口舌。公公到家后连老婆也不敢抱,不让任何人靠近,严格遵守奥地利发给滑雪客的自行隔离通告。
公公足足隔离了21天。公婆平时社交不少,我们深怕他们闷坏了,免疫力受影响,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?好在我们短租的房子距公婆家走路也就五六分钟,每次我带孩子去“钻林子”的时候都会去公婆家按门铃,然后退开几米等待。婆婆会出现在门口,公公会从楼上的窗户探出头。两个小朋友向爷爷奶奶展示在林子里寻得的宝贝树枝,我展示“宅家”时做的手工,然后问问他们发烧不发烧,吃东西有没有味道,爬楼梯喘气急不急。
隔壁的一户有个二三十岁的新冠肺炎患者,也是滑雪滑来的病毒,邻居们也都知道。我跟公婆隔着几米聊天的时候,路过的邻居会停下脚步问候,听说状况还行,就说一句“当下身体最要紧哦,多保重吧”,然后回家。
4月3日,公公第一次出门买菜,高兴坏了,在电话里差点儿唱起来:“我明天可以自己买菜喽!”但他不让他的父母去买菜。我们所在的地区4月20日开放了800平方米以下的非核心商业,两周后开放了800平方米以上的,再隔两周,开放了饭店堂食。复学也在稳步推进。眼看都6月初了,公公的妈妈试探着问他:“你看我能自己去买菜了不?”被他一口顶回去:“你疯了吧?”这一问勾起了公公的疑心,他在他爸妈家四下查看,看到花园里有新种的花,问是哪来的。老母亲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眉认错:“实在忍不住,去了趟园艺中心。”
疫情期间,家族里最倔的就是我婆婆的亲姐和姐夫,都是老年人,身上病痛很多,却非要自己跑超市。我婆婆敦促我老公打电话去劝,还敦促姐姐的儿子儿媳轮流劝,就是劝不住,就是要自理。好在也都过来了,都安好,万幸。
现在公公算是有抗体的人了,去捐了血浆。他从头到尾都没流露出对我这个中国儿媳的半点儿责怪——怪我当初不拦着他去滑雪。我知道根本拦不住,他自己也知道。他掌握信息,自己决策,怪不到我头上。他启程去滑雪的时候,德国开展排查,追踪确诊病例的密切接触者,实施隔离,公布数据,已经有3个星期的历程了。那时意大利也已“沦陷”,但他还是要去。现在我们常在酒后开他的玩笑:“话说,有人3月份还跑去滑雪呢,哦?”
(作者为汉英-英汉会议口译员,曾任美国马里兰大学、美国纽约大学口译讲师。西南政法大学全球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孙力舟对本文亦有贡献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