▋综合编译 袁 野
在他眼中,一切东西“都能用来上吊”
一个寒冷的夜晚,乔·霍尔比奇在北爱尔兰纽卡斯尔布满卵石的海滩上慢跑时,冲动突然如潮水般包围了他。在这股侵入性思维中,他想象着自己被冰冷的海水卷走、溺死。几天后,他站在巨石垒成的堤道边缘,凝视着陡峭的悬崖,试图找到跳下去的勇气。
那是在2001年2月,他没有跳。像其他许多从上世纪北爱尔兰乱局中幸存的人一样,他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(PTSD)。
直到今天,霍尔比奇还在与心魔战斗,心魔要他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据美国《纽约时报》报道,《贝尔法斯特协议》结束北爱尔兰的暴力和混乱21年后,北爱尔兰成了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地区之一。
专家指出了许多因素,包括贫困、精神健康服务不足,以及准军事级别的暴力活动在近期复苏。他们说,主要原因仍然是PTSD。
近30年的时间里,爆炸、枪击和伤残是这片土地上的家常便饭。爱尔兰共和军曾是世界上最出名的极端组织之一。在北爱首府贝尔法斯特的街道上,巷战几乎每天爆发。英军士兵荷枪实弹上街巡逻,武装分子回敬的大爆炸几乎炸死英国时任首相撒切尔夫人。
PTSD表现为记忆闪回、强烈的情绪压力、抑郁和焦虑,这些都能导致自杀。在某些日子里,霍尔比奇自杀的念头出现得十分频繁,一切东西在他眼中“都能用来上吊”。这意味着他必须与触目所及的一切斗争。
2001年向一家精神健康医院求助时,霍尔比奇被拒之门外,原因是他上次入院时对一名病人施暴。医院的拒绝让他崩溃。
“我告诉他们,我要自杀,他们还是不让我进去。”霍尔比奇告诉《纽约时报》,“我受不了了,直奔克雷加文湖,纵身跳入水中。我不太会游泳,但心里没有一丝犹豫。我想淹死。我想死。”
和平到来 心伤未愈
英国广播公司(BBC)援引北爱尔兰统计局的数据称,这里是英国自杀率最高的地区:2017年,每10万人中有18.5人自杀,令北爱尔兰跻身世界自杀率排行榜前15名。在英格兰,每10万人中有9.2人自杀,比例相当于北爱尔兰的一半。
令人震惊的是,自从1998年北爱尔兰武装组织同英国政府达成和平协议以来,该地区的自杀率翻了一番。BBC指出,从2004年到2006年,北爱尔兰自杀率激增,这可以用统计方式的变化来解释。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,这个数字变得更大,迫使人们正视现实。心理健康专家发现,自杀行为和冲突期间的创伤事件之间存在直接联系。
《纽约时报》报道称,2017年北爱尔兰自杀身亡最多的是35岁至44岁的男性。他们在流血冲突的阴影下长大,许多人每天经受着暴力、被迫迁徙、失业或贫困的煎熬。
“对于焦虑和PTSD患者而言,22年是从症状出现到接受治疗之间的平均时间,因为人们不想谈论、回忆他们经历的可怕事情。”北爱尔兰阿尔斯特大学心理学教授西沃恩·奥尼尔对《纽约时报》说。
在2017年参与世界精神健康调查的28个国家和地区中,北爱尔兰的PTSD发病率最高。
“危机期间,北爱尔兰的自杀率实际上比现在低,冲突似乎给了那些原本有自杀倾向的人一种使命感——去战斗、去生活。但乱局结束后,许多人陷入了挣扎,想弄明白战斗到底是为什么、他们究竟得到了什么。”奥尼尔说,“然后,自杀率就上升了。”
近年来,英国“脱欧”带来的不确定性和北爱尔兰旧有政治格局的瓦解,使各种各样的反对声得以壮大,并威胁到该地区脆弱的和平。据《纽约时报》报道,在反对派控制的贫困地区,准军事式的惩罚、枪击和殴打(主要用于惩罚年轻人犯下的轻微罪行和毒品交易)在2018年增加了60%。专家认为,这也导致了自杀率走高。
伯纳黛特·奥莱为贝尔法斯特西部地区准军事组织的暴力受害者提供援助,她向《纽约时报》展示了一些受害者血肉模糊的照片。一名小男孩的膝盖骨下有个高尔夫球大小的血淋淋的弹孔,另一名男孩的嘴唇鼓了起来。许多人因暴力落下残疾。
奥莱夫妇此前帮助过的9名受害者中,有3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“在这里,自杀就像一种流行病,大约每周都发生一次。”伯纳黛特说。
创伤深深根植于社会中
霍尔比奇在克雷加文湖中挣扎,有渔民发现了他,游过去用一个废弃的篮筐把他拽回岸边。
霍尔比奇告诉《纽约时报》,溺水时,他回忆起了1987年11月8日,那天他去小镇恩尼斯基伦参加英国士兵的纪念仪式,武装分子安置的炸弹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爆炸了。
“所有人……朋友、家人、孩子,都聚集在一起,然后突然间,一声巨响。”他紧皱眉头,仿佛回到了那一刻,双手颤抖着说,“我摔倒在地,感觉就像有小行星从太空向我砸来。死了,死了,我还以为我死了呢。”
“我从废墟里被挖出来。”他说,“好像身处沙漠中心,在一场沙尘暴里。我踩过跟硬纸板似的平躺在地上的尸体,到处都是血和断肢。”
《纽约时报》称,那是整个北爱冲突中最致命的袭击之一,造成12人死亡,60多人受伤。爱尔兰共和军用的炸药是利比亚提供的。英国《星期日泰晤士报》称,利比亚于1996年帮爱尔兰共和军实施了曼彻斯特市中心的爆炸案,以及伦敦的几宗爆炸案。英国政府冻结了利比亚在该国的资产,爆炸受害者一直呼吁政府没收这笔据称超过120亿美元的资产,用于赔偿受害者。
除了伸张正义之外,霍尔比奇还希望用这笔钱支付他昂贵的医疗账单。国民保健服务系统对他爱莫能助,他只得求助于私人诊所。
精神上的问题比肉体的更严重。《纽约时报》指出,北爱尔兰只有5%的健康预算用于精神健康,不到英格兰(13%)的一半。11月,北爱尔兰卫生部推出一项预防自杀计划,希望在未来5年里将自杀率降低10%。但专家们担心,没有足够的资金全面推动这一计划。何况,许多受害者不愿寻求帮助。
“说太多不安全。”在冲突期间当过护士的罗辛·马丁告诉《纽约时报》,“就算你意识到自己需要这样做,你也不了解对方的真实身份、他们在冲突中的信仰和角色。”
许多人甚至不向家人和朋友倾诉,也不谈论他们目睹的暴行。在一些案例中,专家发现,即使孩子从未亲历创伤事件,父母也可以将创伤后的压力传递给孩子。
21年过去了,人们开始正视这些创伤。“我觉得我们习惯了承受压力,它已经是我们的一部分了。”马丁说。
凯瑟琳·麦克班纳特15岁的女儿自杀了。2005年,她以女儿的名字创办了慈善机构“涅姆·路易丝基金会”,为有自杀倾向者提供支持。“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,尤其是在北爱尔兰的农村地区。”凯瑟琳对《纽约时报》说。
基金会员工伊蒙·贝克的人生中,有超过30年的时光奉献给了解决冲突的努力。当年的一场暴行仍然不时折磨着他。1972年1月30日,英国伞兵向北爱尔兰德里的游行民众开枪,造成14人死亡,13人受伤。那天被称为“血腥星期日”,是整个北爱冲突史上最暴力的日子之一。
和许多经历过冲突的人一样,在成长过程中,贝克用酒精来麻醉自己。现在,他采取一种更积极的方式:努力号召冲突双方坐到一起,通过对话消解矛盾。
对许多人来说,和解的过程是一种宣泄,但冲突造成的创伤仍深深根植于社会之中,许多人仍在与之斗争。
“过去就像现在的负担。”贝克说,“活在当下是个很大的挑战。”